暗香·贰

当周泽楷回转时，看台已是闹哄哄的一片，西洋的幻人在市集招客时的模样也不过如此。中草堂的席位被各个门派之人围了个严严实实，也看不出内中情况如何，只有浓重的血腥味灌入鼻中，同时几个年轻略显慌乱的的声音“英杰你没事的，再忍忍”“袁柏清，别愣着，血还没止住”“用不着你提醒，接下来我来施针，你配合好我”……

情况的确不怎么妙，在来的路上周泽楷已从吴启口中得知了经过大概，孙翔在与中草堂的同辈发生口角后，怒而出手却误伤中草堂少堂主高英杰。留在看台的吕泊远带领轮回弟子欲稳住现场，却是杯水车薪，满眼皆是混乱，甚至看台下的江湖散士也渐渐察觉到了看台似是有事发生，躁动的气息翻滚上涌，搅得周遭的空气更是动荡不安。

周泽楷原地转了圈，眉头一皱，急问身旁之人道：“哪里？”

吴启愣了下，心想他方才应该已经回报过孙翔的情况，但还是答道：“孙翔伤人后就夺窗而出……”

年轻的轮回教主摇了摇头，向几步之遥的方明华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不明教主之意的吴启也犯了急，好在此时吕泊远挤了过来，试探答道：“王堂主追着孙翔出去了。”

眼见周泽楷苦着的一张俊容上几乎急出了一层薄汗，吕泊远连忙又补充道：“江护法也跟着追出去了。”

“他追去做什么？”方明华甫一回来就被群龙无首的轮回子弟当做救命稻草围得焦头烂额，不禁埋怨，却一眼瞥见他们的教主飞快地穿过人群，向窗边而去，“喂，小周！”

话音未落，周泽楷已经跃身而起，踏着秀逸的轻功纵越在高低错落的瓦檐间，英挺的身姿转瞬便消失在视野之中。

*

走走走，无论如何先离开那里！

脑中只剩这一个念头，孙翔一路狂奔。没有目的，不知去往何方，只是一味地逃离。

眼前是一片血色，耳边是一个声音“走，离开这里”。

究竟发生了何事？孙翔记得不是那么清晰。所以为什么要逃走？孙翔只知应该如此。

穿过城门是绵延的农田，时节虽早已过立春但乍暖还寒，黑色的土地上只有枯黄的草梗稀稀落落地散布着，等待着开春后的播种。踩着松软的泥土，孙翔脚上的速度不减，眼中只有遥遥可见的丘地林间——他得走，走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突然背后一物破风而来，似箭非箭。孙翔下意识地侧身堪堪躲开，那物却如活物般掉转头，蓦地缠上了他的左臂，止住了他疾驰的脚步。

回过头，立于丈外的隽逸男人神情冷傲地观向他，即使脑中一片凌乱，孙翔也认出了面前之人——中草堂堂主王杰希，而缠卷在自己手臂上的“银蛇”正是其得意兵器，看似轻巧灵秀的软鞭实为特殊的金属所打造，银色的鞭身透着点点晶莹，如浩瀚银河，故名曰“灭绝星辰”。

“孙翔，你伤我中草堂门人，同我回去做个交待。”王杰希的声音听不出多余的感情，然而紧握银鞭的双手透着不容拒绝。

“回去”二字激得孙翔有一阵心烦意乱，“少废话！”他吼叫着，挥起却邪向王杰希突刺而去。

矛尖直指中草堂堂主的胸口，然而下一刻原本王杰希所立之处徒留残影。孙翔扑了一个空，手臂上紧绕的银鞭却又将他拉回了原地。王杰希不知何时已绕至了孙翔身后，翻手一掌拍向后者右肩，承接斗神之名，孙翔也非如此易与，迅速回转却邪，掌与矛身相击，气劲让两人各退了半步。

似是注意到了矛尖上残留的新鲜血液，王杰希眉间微皱，“执迷不悟”话音未落，中草堂堂主又身形一闪，孙翔的反应也是极快，旋矛一扫，却又挥了一个空。如魅似幻的身法让人难以捉摸，消磨着孙翔仅存的理智，却邪大开大阖舞得霍霍作响，然不但未伤对方分毫，反而让自己落伤多处。

一方攻得毫无章法，一方战得让人摸不着章法，高下立判。王杰希微微眯起双眼，注视着大口喘息的孙翔，“双目浑浊，气息紊乱，你身上有异，还不速速同我回去。”

“吵死了！我不回去！放开我！”孙翔嘶吼着，意识到自己占不了上风，干脆伸手扯过缠着手臂的银鞭，然而灭绝星辰非同一般的软鞭，鞭身锐利如刀刃，蛮力挣脱只是让鞭子越束越紧，霎时间便弄得孙翔右手左臂鲜血淋漓。

“你疯了吗？”纵使王杰希也是一惊，握鞭的手徒然一松，此时身后突来两道剑气，画着弧形在王杰希与孙翔之间留下两道沟壑，后者的左臂也从银鞭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不用回头王杰希也知来者何人，武林中使此剑招者本就不多，此时此刻会出现在此的更只得一人，“江护法，你们轮回都是一言不发便出手伤人的吗？”

“王堂主，恕晚辈无礼。”面对王杰希的语带斥责，江波涛倒也应对得有礼有节，只是手中的短刃让两人之间显得有些剑拔弩张。

王杰希仍是没有转头，只是分了些心留意着后方的动静，更多的注意力依旧投在面前的孙翔身上。孙翔则似是因为意外来者的出现，一时停留在了原地，没有要继续逃跑的迹象。

江波涛小心地向孙翔靠近，手中天青色的短剑名为天链，视线扫过孙翔仍在汩汩冒血的双手不由得微微皱眉，“误伤中草堂少堂主确是孙翔之过，但能否高抬贵手将孙翔交予我们处置，轮回圣教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待。”

“既然孙翔所伤的是中草堂之人，那就理应由我中草堂处置。”王杰希语气平淡中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王堂主，莫要为难小辈……”

王杰希打断了江波涛之言，“既然轮回要护短到底，便不用多言了。”记忆中轮回的江波涛向来是进退有度之人，如今之言却让他略感愠怒。

“王堂主……”

江波涛还欲力争，却是孙翔那边爆喝一声，却邪插地挑起混杂着尘土的气劲袭向王杰希与江波涛，自己转身便走。

方观孙翔言行分明不寻常，王杰希心知不能放人离开，旋身就追。中草堂之主少年便以轻功与身法闻名武林，数十步之间便追上了孙翔的急奔，然而银鞭即将触及对方之时，剑气再次介入击得鞭尖失了准。

江波涛的轻功教另两人都略逊一筹，看着像是苦苦追着前面两人，却屡屡伺机而动操着天链骚扰着灭绝星辰的行径，令人烦不胜烦。纵是王杰希也难在无法用全力的情况下一人同时对上江波涛与孙翔，但目下江波涛意在牵制，而孙翔只欲脱身，三人陷入诡异的拉锯，银鞭无法阻下已显狂态的武者，短刃也未能为同门开出脱身之路，一时间谁都无法占得上风。

眼看山林已在眼前，王杰希骤然转身，倏地出现在了江波涛面前，后者几乎没能看清对方是如何移步，只觉如眩人的术法一般，下一刻“锵”的一声，银鞭卷上了江波涛本能防在胸前的短剑。

情势转瞬间扭转。

“一一击破吗”江波涛的脸上动摇一闪而过，但仍不忘嘴角挂上一丝笑意，“王堂主是觉得在败我之后还能追上孙翔？”

“你大可一试。”

王杰希答得云淡风轻，却非戏言。

江波涛也深知这点。

天链已被灭绝星辰死死咬住，胜负显而易见。王杰希右手操控银鞭，左手翻掌而攻。对方是身法如魅似影的中草堂主，而失了剑的剑客在银鞭的摆布下举步维艰，对掌苦苦支撑了数招已是技穷。

王杰希急欲结束缠斗，快攻数掌直取江波涛前胸，却不料面前空门大开。无意重伤他人，王杰希连忙撤力却已不及，伴随着肋骨断裂的闷响声，天链脱手，轮回护法的躯体不可控地向后飞去，但看其方向，正是朝着孙翔而去。

“江波涛……？”

似是察觉到了身后的战况，疾奔的孙翔也一时停下了脚步，刚转头只见向他急速接近的黑影反手一掌按在他的后背，携着一股巨大的气劲将他推出了十数丈，一头扎进了密林之中。

江波涛在孙翔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时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只觉得剧痛的胸中气血翻滚，喉头腥甜。推出孙翔的那掌几乎用尽了他仅存的最后气力，脱力的双膝重重地砸在土地之上。眼见王杰希即刻便至，他勉力撑起身体，想说些什么，但刚开嘴便是鲜血直涌。

王杰希望了一眼孙翔消失的方向，又看向伏在地上之人，犹豫了一瞬便俯身扶住江波涛的肩，点住其胸口几处大穴。“你这样究竟所为何”王杰希微皱眉头，隐隐透着不解与无奈。

“咳咳……总有那么个……人，会让你想……豁出去……”江波涛气息虽是顺了几分，但话一出口还是止不住吐血。

王杰希也不再过问，直起身子，却发现自己青袍的下摆被捏在江波涛手中，再次被激起了不耐，“你这样是纵虎归山，对他没好处。”

“就算……如此，也是我们轮回……该处理的……”

江波涛的手剧烈颤抖着，或许现在他能清醒着已是勉强，王杰希要从其手中抽出衣摆轻而易举，而他也这么做了。

然而就在绸布脱开双指的一刹那，一支银枪伴着宏大的气劲划过天际直指王杰希，王杰希立即反应，向后一跃轻盈地避开了这惊鸿一枪。枪落在江波涛的身侧，枪尖入地三分，枪身缀有华丽的冰纹，隐隐透出刺骨的寒意。这柄枪的主人江波涛再熟悉不过，碎霜——轮回圣教之主周泽楷的配枪之一，而此刻立在他身前之人的身份也不言而喻了。

*

周泽楷一路追着打斗痕迹而来，在见到躺在田埂旁的天链时便察觉不对，疾步赶上没找到孙翔的身影，却见伏在地上重伤吐血的江波涛与王杰希。顾不得太多，周泽楷掷出碎霜，逼退中草堂主，趁着间隙飞身上前，挡在了两人之间。

周泽楷小心戒备着将荒火横在胸前，与碎霜不同，荒火枪身更长雕饰火纹，散出阵阵热炎，也只有轮回之主才能让这两柄属性完全相反的枪做到冰火交融。屈膝查看江波涛的伤势，周泽楷的眉间立即打皱起来，既而向王杰希投去一个控诉的眼神。

王杰希较大眼睛那边的眉毛一挑，还未来得及开口，却闻江波涛抓住周泽楷衣袖，艰难道：“这伤非王堂主……之过……是我咳咳……先找到孙翔……”

周泽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前者是答应了江波涛去找孙翔，后者是示意对方不要再开口说话。

王杰希并没有太多耐心继续看周泽楷打哑谜，白白耗费了太多时间孙翔早就跑得无影无踪，面对一而再的阻挠，要说不气不恼也难，于是冷冷开口道：“让开。”

“不。”周泽楷更是惜字如金，直起身将插在地上的碎霜也握在手中。

两人之间看似一触即发，实则谁都不打算出手，毕竟两位一派之掌的胜负一时难分，何况这结果本身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过也不等他们抓到一个抽身的机会，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先于不远处响起。

“怎么了怎么了？王杰希和周泽楷打起来？这么好玩的事怎么能不带我？”人未来声先到，黄少天提剑兴冲冲地跳入两人的战圈之中，“平时找你们比试一个个啰啰嗦嗦，推辞得比谁都快，啊不对周泽楷倒是不出声……不管了，怎么打？别愣着啊……”

聒噪的声音瞬间点响了无人的田间，仿佛刚过去的新年鞭炮再燃了一遍，王杰希和周泽楷此时倒是默契得很，眉头一皱收起了各自的兵器。

“怎么？不打了吗？不是吧？这么不够意思……”

黄剑圣还在自顾自的嘟嘟囔囔，却被早已烦不胜烦的王杰希截断话头：“别在这里摆弄了，他人呢？”

“啊？来了来了，谁让你们跑那么快？这不是欺负我们阁主脚程吗！”黄少天转过身，朝着来人的方向大声叫喊道，“阁主，阁主！我找到王杰希和周泽楷了，还没打起来！”

所幸喻文州不刻便至，没让黄少天替附近的村民将明年的炮竹也一起放了，一同前来的还有不少各派人士，其中可见几乎一众掌门，以及一些好事之人。比如号称江湖第一“快”的李迅，这“快”说的既非这位出身虚空鬼市的出剑速度也非轻功，而是传播江湖八卦的速度，从人群中探出个头瞅了一眼，便忍不住惊叹：“不得了，我以为今天叶修大神现身已经是最大新闻了，给我们大当家传信的小鬼都要累趴了。”

李迅指的自然是两派之主针锋相对又一人重伤的惨状，就连喻文州都少有地讶然道：“小江这是怎么了？”不过心思敏锐的武林盟主也没让黑着脸的几名当事人解释，径直往下道，“若是为了孙翔一事我也已了解一二，不如此事交由我处理，作为盟主虽是不才，但相信也能给出一个中草堂与轮回圣教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俯下身让江波涛靠在自己身上的周泽楷闻言微微侧过脑袋似是在思考这个提案，王杰希却已是有了决定，“此事中草堂自会解决，便不劳烦喻盟主了。”

“王堂主又何必如此，蓝溪阁与中草堂过去确是有些摩擦，你不信任我也是情理之中，然而此时中草堂与轮回圣教发生冲突非任何一人所乐见，”喻文州说到此处看向江波涛一眼，微微叹了口气，“不如暂且放下成见……”

“那倒也未必。”王杰希微眯双眼扫视了眼在场之人，语气平淡中却带隐隐锐意。

“王杰希你学什么周泽楷说话没头没尾的，还是你就想这样跟轮回干到底了。”

无视了黄少天的鼓噪，王杰希垂眼正对上周泽楷的双目，“我无意与轮回发生冲突，然而孙翔的下落我必追究，也望周教主不要一意包庇。”

江波涛闻言竟是挣扎着要坐起，但终只是勉强抬头看向王杰希，“咳咳……孙翔伤人缘由尚有蹊跷……”重伤之人气若悬丝，眼看每吐一字似都会带出些血丝，周泽楷急得想要制止，但江波涛倔强继续道：“望王堂主高抬贵手……给轮回一个彻查的机会……若真是孙翔之过……我们双手将人奉上……咳咳咳……”

硬撑着将话说完，江波涛便晕死了过去。周泽楷再也不再磨蹭，把人打横抱起便要走，与王杰希擦肩而过之际，他顿了顿步子，声音虽轻但每一字都清晰可闻：“孙翔，轮回的人。”

王杰希看似漠然的表情中多了三分无奈，从衣襟中掏出一个药瓶递给周泽楷，“特效的伤药，拿去吧，江护法是我误伤，但孙翔之事我无意退让。”

周泽楷没有作答，犹豫了片刻接过伤药，便抱着匆匆离开了。

周泽楷一离开，众人聚在田间似乎瞬间没了意义，便也稀稀落落地散开。

王杰希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了刘小别，后者见状也立即上前，迫不及待地道：“英杰的伤势稳住了，但还需回转中草堂治疗……”近看刘小别又急又愧疚已是红了一双眼，说着说着差点哽咽起来，“是我的错，但我没想到孙翔会在那种场合突然发狂……”

“不用多言，回去再说。”王杰希打断了刘小别，也没再多说什么，旋即离开。

黄少天瞥了一眼王杰希离开的背影，又开始了嘟嘟囔囔：“王杰希这是在固执什么啊？那个孙翔也是，阁主，你说他样子像不像入魔？但他轮回圣教又不是真魔教，哪能说入魔就入魔的？”

黄少天的话音较平常算是小了不少，但仍足以让周围听到，喻文州闻言也没接话，只是道：“少天，我们也回去吧。”

“哎，好吧好吧，我倒要看看那王杰希和周泽楷有一天是不是真能打起来……”

一开始便远远站在人群之外的霸气雄途二人静观了始末，韩文清这才问身边之人道：“新杰，此事你怎么看。”

“恐怕不只是意气伤人如此简单，不过此事与霸气雄途无关，静观其变便好。”张新杰回答得语气不带一丝起伏。

韩文清点了点头，闻黄少天的声音由远及近，便也先一步同张新杰一同离开了。

人群已几乎已全都散去，最后剩下的却是雷霆城主。透着单片眼镜望着不远处的山林，待四下无人，肖时钦这才开口：“学才，你回转轮回替我向周教主请辞，我和小戴先走一步。”

方学才点头应下，又问道：“城主，您是要去往哪里？”

肖时钦眉间微皱，嘴角扯出一个无奈至极的笑容，“去寻孙翔。”